小山沟里的村医院,住院居然还得预约,你信吗?|电讯特稿
编者按:乡村是我国公共卫生体系的薄弱环节,农民“看病难”问题不容忽视。“村医集体辞职”现象,曾引发社会关注。这种办在村里的医院,实属罕见。贵州山沟这家“草根医院”的逆袭,对健全乡村医疗卫生服务体系,具有较强的样本意义和启示作用。
首发:“新华每日电讯”《调查·观察》周刊
本报记者:段羡菊、刘智强、崔晓强
责任编辑:刘荒
接触这家乡村医院,纯属不久前一次“偶遇”。
贵州毕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观风海镇果化社区,地处海拔2000多米的乌蒙山农村。越过白色连片的蔬菜大棚,记者看到两栋高耸突兀的大楼,没想到竟是一所民办乡村医院。
3月19日,田野中的济世康医院。 沈光勇摄
如此偏僻的地方,财政没投入一分钱,居然办起如此规模的医院?每年冬春之际,农民住院还要预约?医生来自全国各地,最远的来自黑龙江;11年后,村民才还治病钱……
听闻这些只言片语,勾起记者一连串疑问好奇。本来是到此了解疫情下春耕复工情况,结果临时决定,新增一项采访任务。
这家医院乡味儿浓
2月20日,星期四下午。紫外线刺人的高原阳光,与云彩遮盖后的阴冷,交相出现。
在“济世康医院”门口,有一个临时用砖垒出的门岗。两个身穿防护服的护士,正在对进入者测量体温。
院内一栋新建的六层大楼,施工已接近尾声。
记者从医院的一些细节处,仍能嗅出“乡土味”。一楼注射室的中央,有一个宽大的圆形火炉——这是当地山区农民过冬常用火炉,一些戴着口罩的病人,正不声不响地打点滴。
住院病房的形状,也不像城里医院那样方整,医护办公室则呈L型。院长刘世虎不好意思地说,这里原本设计是客厅,当初只是扩建卫生室,没想到后来改扩建为医院了。
“我们随时待命。”今年42岁的刘世虎,拿出10多个医护人员的请战书来。“如果疫情泛滥,国家需要,我随时可以把医院捐献出来。”他说。
20日当天,这家乡村医院已接诊170个病人,住院病人21个,总计住院87人。医院批准病床80个床位,按照医疗监督管理部门规定,可以上浮10%的床位。
“也就是说最多88个床位,现在只差1张床,医院就满了。”身材清瘦的刘世虎说。
这些病人除了本县的,还来自相邻云南的昭通、镇雄,以及本省赫章、水城等地。
记者看到,在乡间水泥路上,有很多外地牌照的摩托、拖拉机、小车,目的地都是医院。
“经常病人看不完,坐下去就站不起来。”一楼儿科诊室的老医生陈庆华说,前几天到中午1点,还没时间吃饭,好在厨房贴心为他做了个蛋炒饭。
“一个村里的医院,居然住院也要预约?刚开始我听说,也震惊了。这应该是大医院才有的事儿。”观风海镇干部马勋杰告诉记者,自己“总感觉达不到这一步。”
马勋杰四年前下派到果化社区任职。他还记得小时候,被家人带到果化村卫生室看病的情景:“一间小平房,条件简陋,前来看病的人较多,刘医生无论对谁,都很有耐心。”
今春疫情发生后,果化社区设置了卡点。马勋杰在卡点发现,到村里来的外人,都是来医院看病的。
刘世虎说,医院病床有限,每年冬春之际,就会出现住院预约的现象。与2017年相比,2019年平均日门诊人次增长42%,住院人次增长近1倍。
人口150多万的威宁县,面积逾6000平方公里。人口、面积均位居贵州全省第一,又是全省剩余贫困人口最多的贫困县。
据威宁县卫健局介绍,全县民营医院与公立医疗机构相比,无论数量、人员都基本相当——分别为42家医院、2300多名医护人员。
另外,还有财政支持的村卫生室619家,村医生1360人。
“我们县支持民营医院发展。”县卫健局医政股负责人林杉浩说,“民营医院有效地弥补了公立医院床位和医护不足的空缺。”
医疗保障是脱贫攻坚“三保障”之一。自称济世康“见证者”的马勋杰说,医院对全村“贡献很大”:一些贫困户到济世康医院看病,钱可先不付;医保报销之外,自己支付部分暂时拿不出钱,“他们不催账。”
“现在,医院每天派出医护人员在卡点,量体温、消毒;为全村数十人的防疫检查队伍送口罩,提供医疗后勤服务。”他说。
当年账本丢掉了
今年29岁的患者马江全,家在哈拉河镇马脖村,距医院三十多公里,过来要一个多小时。
他患病左脚趾坏死后,曾去过省外大医院,治疗一段时间后,收效甚微。亲戚向他推荐了这家乡村医院。
他告诉记者,在这里治疗效果不错,“以前脚只要一落地就会痛,现在差不多控制住了。没想到,这里的医生医术真不赖!”
76岁的老医生陈庆华,16岁从医,退休前是外地一医院院长。2018年年底,他返聘刚来时遇到一件尴尬事,现在回想起来,还历历在目。
当时,他刚为一个孩子看完病,开好处方,恰巧刘世虎从门口走过。患者家属瞥见后,把处方一丢,带着孩子就追了过去。
“病人认可要有个过程,后来很多人都来找我了。你看不好病,病人就不会来找你。”一辈子行医的老陈,并不为此事难堪,而是感叹刘世虎的吸引力这么强。
济世康是一所一级综合医院,现有数字化摄影(DR)、彩色多普勒超声机、心电图机、心电监护仪等医疗设备。“中西医结合治疗是医院特色,很多患者都觉得不错。”妇科大夫孙晓艳说。
医院有7个科室,名气最大的是中医科。三楼的中药房里除了药柜,还有数百种用药瓶装着,排列整齐的中药粉,刘世虎称它们是医院生存竞争的“秘密武器”。
医院药房里的部分中药。本报记者段羡菊摄
陈庆华告诉记者,医院之所以受农民欢迎,除了医术过关,还得医德靠谱。
村民姚燕当年手术后发炎,在刘世虎这里治疗一段时间。由于家庭经济困难,诊费一直挂在账上。
“当时家里种地,一年也赚不到一万块钱,实在掏不出钱。”她回忆道。
近年来,姚燕在广东打工,丈夫在家附近做装修,一年能挣四五万元钱。今年春节,回乡的她感冒看病时,把藏在心底多年的事说了出来。
“刘大夫,那年治病的钱,该还多少?”姚燕问。
“账本都丢了,不要还了。”刘世虎答。
姚燕执意要还。她自己算了下,当年打点滴要花三四百块,一晃已经11年过去了,她准备掏800元还给刘大夫。
第二天,一番“讨价还价”后,刘世虎收下了一半。
“我也没想到,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。”刘世虎说,周边村民原来经济条件都不好,确实有不少病人赊账,但病得照样给人看,“诊所升级成医院时,我们把账本都不要了”。
据刘世虎透露,从开诊所到开医院,十几年间赊欠的诊费,大概有十多万元。
威宁县融媒体中心张荣怀告诉记者,刘世虎曾多次把没有条件动手术的病人,开车送去贵阳、昆明等大城市治病。若有钱付个油费,若没钱也就算了。
济世康医院是全县两家办在村里的民营医院之一,刘世虎是本地人,更注重口碑。县卫健局林杉浩并不避谈这家医院的短板:管理方面还有欠缺;中药使用缺乏化验室,希望进一步规范。
2016年5月,济世康医院被纳入威宁县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定点机构——既有利于减轻农民看病住院的负担,也为医院吸引农民就近治疗、业务快速发展,带来了至关重要的外部条件。
让老百姓“进来就有安全感”,是刘世虎对医院未来发展的期许。
医生远自黑龙江
2013年,医院即将开业。刘世虎眼前的头等大事,就是在网上发布招聘信息、找熟人推荐、自己开车上门去招揽医生。
一个华西医学院毕业、正值壮年的北京医生,住了一晚就走了。“他说你们这儿太苦,工资再高也不干。”刘世虎记得很清楚,“虽然人没留下来,但对我们办医院的理念很认同,并就怎么办好医院,一条一条提了很多好建议。”
“来了扭头就走的,不少。”直到2017年,一直很难请到医生。医院不要说远离城市,就连到最近的小集镇,都有不短的车程。
乌蒙山腹地,济世康医院所在的村庄。本报记者段羡菊摄
毕竟,这里交通不便,住宿困难。有的医生住在医院的3楼,有的自己找农民租房,连理发都要跑到小镇上去。
后来,在地方政府支持下,村小学腾出4套空余的教师住房,作为公租房,提供给医院作医生住房。
如今,这家医院拥有11个执业医师。其中8位都是外省人,最远的来自黑龙江小兴安岭。
曾在多地行医的陈庆华认为,一些公立医院有财政拨款,干好干坏待遇差别不大,导致医生积极性不高;而民营医院就不一样,机制比较灵活。
“去年医生薪资最高的,一个月拿过2万元,最低的1个月也有8000元。”刘世虎说,“每次调整由‘院管会’确定,就高不就低,他们能来到我们这里不容易。”
一位医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证实,虽然自己收入不是特别高,但对弹性较大的工资分配,并没有意见。
医院收入的增长,为稳定医生、提高待遇打下了基础。他们实施工资一月一调整,由“院管会”每月评定。工资待遇不看职称,而是看工作能力、看患者评价、看工作量。
黑龙江伊春的妇科大夫孙晓艳,2017年退休后在家坐不住,去年九月,来到乌蒙山褶皱里的这家医院。
“来这儿是朋友推荐的。过来以后,瞅了瞅各个科室的管理,又参加了一次医院的会议,我就决定在这干了。”孙晓艳说。
“在这里都能看得起病,老百姓承受得了。”孙大夫掰着手指头算,“住院才交三百块押金,出院时新农合能报80%,一般住院六七天、花千把块钱,病也看好了。”
她坦承,退休后也去过其他民营医院。有一些医院“宰病人”,自己受不了,只能走人。
刘世虎告诉记者,济世康医院不给科室、医生下达“创收任务”。
“有的医院不是以治病为主,谁能挣钱谁就是‘高’水平医生。丧良心的事太多了,你不这么整,院长就不乐意,不光坑病人也坑医生!”讲起有些医院的黑幕,孙晓艳气愤不已。
“人应该都是有良心的,否则工作都没法干。”坦言在这里出诊心情舒畅的孙晓艳说,“我们医院不给医生压力,只要好好看病就行了。”
“贵州山区老百姓非常朴实,为他们服务也挺有成就感!他们信咱医院、奔咱来了,咱也得全心全意为他们服务不是?!”来贵州半年,孙大夫把丈夫也接了过来,“现在还真舍不得走了。”
驾过马车接病人
出生在果化村的刘世虎,1995年初中毕业后,考上了威宁卫校。
这个父母不识字,从小穿着补丁衣服长大的农村孩子,想当医生的理想来自一次痛苦的经历:“奶奶生病,父亲去请医生非常困难。我亲眼看着奶奶咯几口血死了。当时我就想,自己要是个医生就好了。”
1999年,刘世虎毕业后,回村开了一家小诊所。2006年,因为诊所办得比较好,被县卫生部门“收编”为村卫生室。
“当时连我在内只有4个医护人员,每天看病得排队,我们连吃饭的时间都不够。”刘世虎回忆说,当时交通不像现在这样方便,一些外乡来看病的人进不来村,父亲经常驾着马车来回接送病人。
3月20日,济世康医院内患者众多。 袁永江摄
随着病人越来越多,本想新建村卫生室的刘世虎,中途改变了想法,决定扩建大楼争取审批成为医院。设想的改变,超出了他的经济承受能力。
为了省钱,刘世虎白天看病,晚上扎在工地上吊砖。“把一块砖送到楼上,包工头连砖和运费要收2.5元,我们自己吊上来,他就收2元。”
后来资金越来越紧张,刘世虎一度走投无路,被迫动员老父亲提早把一头牛卖了。
最让他伤感的是,2015年,上初中的女儿把自己从学校得到的625元钱补助,也支援给了医院。
“从办卫生室到办医院,对于我个人的能力而言,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挑战。”在医院发展过程中,济世康也曾因超范围收治病人,受到过职能部门处罚。
如今已走出困境的刘世虎,很感谢政府的监督、支持:“我们成长越来越好,也让他们放心。”
尽管医院业务增长很快,但这两栋大楼建设的投入,使刘世虎成为数额不轻的“负翁”。他说,自己很感谢银行愿意借贷,一些亲戚把种烤烟赚的钱借给他。
更让他感动的还有,拖欠一家医疗器械公司一笔数目不小的设备款,已经长达6年。他提出愿意先还一些,对方却并不急着要,让他们先松口气。
最近,因为检查疫情防控,威宁县卫生监督所分管医疗机构监督的副所长马关晔,到参与防疫的济世康医院来了3次。
“2014年,我第一次来参加这家医院的开业评审。这几年他们发展这么快,增加这么多病人,超出我的想象。”她说。
马关晔坦言,对少数“一切向钱看”的民营医院管理较难,主要是“过度检查”“小病大看”“医保之外的自费药品做手脚”等问题。
她认为,济世康的成功,既在于自己努力、舍得花钱聘请人才、政府部门严管引导,还可贵的在于“诚信”。
“有时上街买菜,卖菜的摊贩认出我,非要便宜几角钱。外乡人来看病的车卡在路上,帮忙抬车的人听说来找我看病,挥挥手不要一分钱……”刘世虎笑言,这些就是自己办医院的“成就感”。
济世康医院院长刘世虎。本报记者段羡菊摄
开办诊所时,医生只有刘世虎一个人。“有的老百姓对我说,刘医生,如果你们有事出去,不在这里,我们觉得不安全。”
“我要的是那种尊重。”他说,周边老百姓的认可,让他获得了强烈的从医“存在感”。
“我想最有成就感的医院,应该是建在最落后的地方。”刘世虎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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